3月初上海黃浦江浮現死豬後,死豬來源地——浙江嘉興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在動物疫情與水質問題之外,死豬事件在當地已經呈現出另外一種怪現象——很多漁民不再撈魚了,他們慢慢轉行,以捕魚的技能來撈死豬。
當最反對養豬的漁民,也漸漸接受了撈豬的事實時,污染河流的惡魔,就失去了它的最佳敵手。養豬戶從自身利益的考慮,以及政府監管的無奈和投入的不足,「成就」了一河死豬。
據紅網報道,3月15日下午,浙江嘉興市政府召開新聞發佈會,稱全市未發現動物疫情,同時也公佈了近一周內收集的死豬數目:3601頭,相關地區的水質正常。
「3601頭」,這一數字可能只是死豬數的冰山一角。
3月15日下午2點到4點半,嘉興市南湖區新豐鎮橫港村和鎮北村兩個死豬埋葬點,兩條10多米長的撈豬船,各拖來半船左右的死豬。在竹林村,每天也有七八條大船在撈豬,同時這個村的岸上7個垃圾站半天收集的死豬能達70多頭。
新豐鎮有10個行政村,村村都養豬,而該鎮的養豬戶數還不到嘉興全市總戶數的1/10。村民估測新豐全鎮最近所撈死豬有上萬頭。
在村民眼裡,嘉興新豐鎮「一年四季都有人在撈豬」,「每年這個時候要集中大批量撈豬」,當地已經從傳統的「魚米之鄉」變成了一個「豬的水鄉」。因為豬糞和死豬等污染,漁民已多年撈不到魚,很多漁民只好轉行「撈豬」。
死豬的水鄉豬是一年四季都要撈的
「這幾天埋掉的死豬可能有幾萬頭」
浙江嘉興市,這座城市被水包圍,城外的村莊,水路縱橫,河濱交錯。
3月15日中午,記者划船駛入該市新豐鎮民豐村一處河濱,在不到300米長的河道裡,發現20多頭死豬。
人如果站在岸上,河裡的死豬不容易被發現。
當地人許留根在船上,用竹竿撥開一撮水草,一頭中等大小的白豬浮出水面。接著,船僅在水面滑動兩三米遠,又有一頭稍大死豬淌出,散發一陣惡臭。船向東再行十來米,在一個水草更茂密的地方,許留根指著浮在草叢中的編織袋說,「這裡面是死豬。」他往袋子底部挑去,四頭小豬嘩啦一聲,掉了出來。
許留根說,三天前,他在這段不到300米長的河道裡發現170多頭死豬,它們漂在水面,或擠在泥坑裡。記者看到的20多頭死豬,就是撈豬隊撈過後剩下的。
河裡死豬漂浮,垃圾鑲嵌,二者擠出的各色污垢,把河濱的水裝裱成一面黑鏡子,「黑鏡子」平靜地與平湖塘拼接,最終匯入黃浦江。
實際上,新豐鎮上大多數河濱都像這裡一樣受到污染,解決污染的常用辦法是,打撈死豬。
「豬是一年四季都要撈的。」竹林村村民汪文進說。有十幾條大船的老闆徐偉(化名)說,除下雨外,政府會租他的大船,在一個村區域內巡視撈豬。
徐偉介紹,撈豬隊一般由5個人組成,他們開一條大船和兩條小船,其中1人開船,4人鉤豬。小船配合大船作業:撈豬隊員先將小船靠岸,從雜草裡把死豬鉤到河中央,大船上的人再用齒勾將死豬挑進船艙。他沒有統計過日常撈豬數量,反正「幾百頭是有的」。
徐偉說,這個時候是死豬比較多的時節,他有七八條船出去撈豬,他主要負責一個村子的撈豬區域。他說,在竹林村、淨相村、鎮北村,都有像他這樣的船隊去撈豬。
3月16日,竹林村村民陳巧根說,他這幾天參與了村委會組織的集中撈豬行動,第一天他用自己的小鐵船撈了一船死豬,估計有好幾百頭。第二天他改用大船撈豬。第三天上午,他在棲凰埭村附近的一處養豬大戶旁的河道,至少撈出300頭死豬。
3月16日上午8點多,記者跟隨與平湖塘交匯的仁康塘死豬打撈隊伍,在約50米距離內,船工們從水裡撈出6頭死豬。這6頭豬體形都較小,其中一頭太小,幾次從船工的二齒勾上滑落,船工只好任它甩在船尾。
3月15日下午2點多,記者站在一條裝了小半船豬屍的大船上,在三角塘橋附近偶遇了兩條撈豬船,一條船剛卸完「貨」,另一條裝滿豬屍,有兩隻約兩百斤重的大豬,被直接橫在甲板上。艙內大小不等的豬屍雜亂橫陳,有的腐爛發綠,變成一團腐肉,有的四肢伸展,指向天空。
橫港村和鎮北村的河邊,各挖出一個大土坑掩埋死豬。守候在埋豬坑旁的吊車,把死豬從船艙起運到河邊新挖的大泥坑。陳巧根說,「這幾天埋掉的死豬可能有幾萬頭。」
3月15日,嘉興市政府稱,整個嘉興市最近一周撈到死豬3601頭。對此船工們認為:「假的,肯定不止。」
在新豐鎮,類似橫港和鎮北的埋豬坑並不止一個,「撈豬」六年的汪文進說,好多地方都埋過豬。
養豬業膨脹死豬與豬糞拋入河濱,河水黑得深不見底
當地村民認為死豬流入河中,多是豬得了傳染病,養豬戶不得不扔所致
當地漁民們說,死豬主要是當地養豬農民扔到河裡的,也有的是從河流上游漂下來的。
新豐鎮早在1990年代就開始大規模養豬。全鎮有10個行政村,養豬戶超過10萬,家家戶戶基本上都在養豬。因為養豬業的帶動,成片的綠色牧草,有六七個窗戶的長排豬舍,飄忽的豬糞臭味,構成了新豐鎮各村莊的豬園風光。
儘管這裡的「竹林三元」豬遠近聞名,但死豬處理和豬糞排放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徹底解決。
漁民們說,近兩年,河裡的死豬越來越多。陳巧根認為,死豬之所以多,可能是養豬戶的豬得了傳染病,養豬戶才不得不扔所致。
嘉興市畜牧獸醫局副局長蔣皓介紹,豬的正常死亡率是生豬出欄數的3%。最近死豬較多,是冬天天氣寒冷,小豬抗凍能力弱所致,目前全市豬的死亡情況正常。
按照這個說法,新豐全鎮一年生豬出欄40萬頭,該鎮每年正常死亡的生豬為1.2萬頭,平均每個村一年死1000多頭豬,平均每個月,一個村死亡的豬約為100頭。
但3月15日上午,記者跟隨死豬回收人員一行看到,死豬回收人員在竹林村7個垃圾站,就收到死豬70多頭。回收人員鍾德說,他們每天上、下午要兩次去垃圾站收死豬,下午回收到的死豬數稍微少點,他和另一個搭檔,做這個工作已經一年。體形大的死豬需要兩個人抬,小的則如大老鼠的死豬,則直接扔回垃圾站。
據竹林村一個垃圾站旁幹農活的村民介紹,他們村小組有400戶村民養豬,每天扔到垃圾站的死豬,幾十到上百不等,死豬多的時候,扔得路邊到處都是。
更重要的是,這還不包括水裡的死豬。在新豐,死豬拋入河濱,是公開的秘密。「(養豬戶)他們一般在晚上,或者清晨,趁沒人看見就扔到河裡。」許留根說。
新豐鎮政府官網顯示,該鎮從2012年開始陸續在各村修建畜禽無害化處理池。回收人員把收集的死豬扔進化學池,待其分解。而此前這些死豬最大的葬場,是環繞於養豬農戶屋前房後的河濱。
儘管政府組織專人回收死豬,並制定嚴格的政策,「亂扔一頭,抓到拘留五天,罰款三千」,卻依然無法改變河道隨處可見死豬的局面。
漁民們說,除了死豬造成河流污染外,河流污染的另一個重要污染源是豬糞。
新豐鎮政府一份「2011年農業面源污染治理『百日攻堅』」方案顯示,政府組織3支專業執法隊不斷巡查,阻止養豬戶偷排豬糞。但顯然效果不大,河濱已成為養豬戶的排泄豬糞池。遠離豬舍、住在河邊的漁民陳巧珍說,「早晨起來,坐在家裡聞到一陣豬糞臭,就知道又有人偷排了。」
豬糞直排入河流,使河流變成「黑河」。在天晴時,透過平湖塘河面清澈的流水,人們可見河底的豬糞沉渣。而那些豬舍附近的河濱,則是黑色的河面,黑色的河底,黑色的河面映著一排排農民修葺一新的時尚別墅,而豬糞在河裡浮沉。
政府的邏輯
魚是否在河水發臭前已死,不得而知
漁民多次上訪求解水污染問題,未果。隨後漁民改行,少有人再談論該問題
「這樣的河水怎麼還會有魚?」五十多歲的徐玉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漁民,當別人問她是否捕魚時,她憤憤地反問道。
作為魚米之鄉,新豐鎮上、平湖塘邊,保留了豐南和豐北兩個漁村。早在2003年,包括豐南漁村在內的5個鄉鎮的9個漁村漁民,就聯合向當地反映水域被豬糞污染等問題,在此之後,幾乎每一年都有村民聯合上訪。但河流仍被一污再污,污染問題仍未得到解決。
2009年,豐北村漁民許金良接受《嘉興日報》採訪稱,2005年新豐鎮80%的河裡已沒了魚的蹤影。2013年3月16日,漁民陳巧珍對瀟湘晨報記者說,一開始河流雖然塞了豬糞,但偶爾能捕條魚,也是臭得賣不出去。前幾年則是一條臭魚都沒有了。
「我們去上訪,他們把材料往抽屜一關,沒事了。」豐南社區漁業組組長李輔成說。
實際上,政府並非沒有回應。
2011年10月13日新豐鎮政府書面答覆徐玉妹等13人向市、區政府上訪反映的問題。但這份答覆中,鎮政府對於水污染的表述令人費解。漁民反映「所在區域內水源污染嚴重,導致近年來漁業資源匱乏」,政府稱,經調查核實,「反映問題基本屬實」。但處理意見和依據又說,「我鎮南部水域面源污染在部分區域有所存在,大部分流通水域水質還好。」所以政府認為漁民要求政府補償的依據不足。
2011年10月17日,嘉興市南湖區農業經濟局也回應了漁民的問題。這份公文稱,河水變黑髮臭的原因,「可能是惡劣天氣形成的,是暫時的。」接著又用這樣的邏輯總結:「你們沒有提到河道變黑髮臭造成魚類死亡,是否是(河道變黑髮臭)之前魚類已經死亡還是你們沒有提到,我們不得而知。」
漁民十分氣憤,在當年的10月31日又去南湖區政府上訪,他們認為:「由於河水大面積污染,哪來魚類死亡可言,水中本來就沒有魚。」
南湖區政府對漁民們申請的行政復議作了答覆,仍支持「河水變黑髮臭只是暫時現象」的觀點,至於無法捕魚的問題,區政府回應:「工作人員現場勘察時看到仍有部分漁民在河道內捕魚。」
徐玉妹確實仍在捕魚。今年3月15日,她告訴記者,她捕魚捕了一晚上,魚才賣二十多元。魚是她偷偷到和別村搭界的水面捕的。
偷捕是危險的。陳巧根就被抓到一次,罰了2000元,他捕魚時使用了炸魚工具。李輔成經常要處理的問題是,別村書記給他打電話,說抓到他們村的人了,要他準備好錢去領人。
不過,在獲得南湖區政府對其行政復議作出的答覆之後,漁民們不再上訪了。
2012年年初,河流污染到何種程度,河裡到底有沒有魚,少有人再關心——因為漁民們改行了。
撈豬的漁民每天可獲150元收入
污染的河流沒有魚,漁民不再以捕魚為生;改行撈豬,漁民有優勢
站在新豐橋上,可以看到豐南、豐北兩個漁村的二三十條漁船泊於兩岸,漁船多是烏篷船,船在河面勾勒出幽雅的弧影——只是船主現在鮮少捕魚,而是「撈豬」。只有幾米寬的河濱,大的撈豬船進不去,而漁民的烏篷船輕快,容易掌控,它靈活地在河裡穿梭,機敏地尋覓著散發惡臭的死豬。
李輔成說,目前該村組有職業漁民246人,現在還捕魚的只有60人,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都在撈豬。記者在今年3月14日-3月16日採訪了8個漁民,他們要麼正在撈豬,要麼已經撈過豬。
徐玉妹去年參與撈豬,兩人一條船,一人划槳,一人撈豬,兩人一天一共可得收入300元。但她只撈了4天,「太臭了,不想撈。」陳巧根堅持下來,他仍擔心村委會是否會給到150元/天。記者問徐偉撈豬好還是撈魚好,他說:「賺錢就好。」
河水受到污染,魚類鮮見,漁民們不再以捕魚為生,而是撈豬。當記者把這個有點荒謬的問題提給李輔成時,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認真、嚴肅。
他從信訪資料中找到一份「外蕩水面使用證」,他們村有水面3556畝,「漁民擁有水面和農民擁有土地一樣。」他指著這本1986年頒發的證書逐字念,「自發證之日起,本證確認的使用權屬受法律保護,長期不變。任何單位個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隨意變動和侵佔。」隨即他抬高聲音說,「現在水都污染了,我們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2011年,李輔成向鎮政府請求政府給漁民安排河道保潔的工作。
河道保潔原本不是承包給漁民,現在都包給了漁民,承包規格是:2000元/公里,4個人承包20公里,算起來每人一年能賺上萬。今年承包價漲到3200元/公里。
漁民10天或一周清理一次所承包的河道,他們只負責打撈白色垃圾,撈垃圾時會經常碰到死豬,但漁民們不會打撈。原因之一是漁民撈了沒地方放——岸上是農民的地。
為讓河面乾淨,保潔員把死豬藏在水草裡。等到死豬多得藏不住了,村子裡的撈豬船隊就過來大批量打撈。有的漁民就加入撈豬的專業隊伍,畢竟撈豬一天下來可以獲得100元或150元的收入,而從事河流「保潔」工作,則每天只能拿到80元。
陳巧根獨居在漁民宿舍,宿舍門前的河道裡停著一條撈豬船。捕魚的網曬在草地,久不使用。他覺得,撈豬,漁民比農民有優勢,因為漁民熟水性,懂駕船和拉鉤技術。
他沒有意識到這個工作另一個不利的地方——當他撈完死豬到鎮上打的士,身上淡淡的豬屍味,讓出租車司機不自覺地面露難色。
農戶的考慮建死豬無害化處理池,成本太高
養豬戶對自身利益的過分考慮,政府監管的無奈和投入的不足,成就了一河死豬
當最反對養豬的漁民,也漸漸接受了撈豬的事實,污染河流的惡魔,就失去了它的最佳敵手。
3月14日下午,記者希望租一條船去採訪撈豬。漁民徐玉妹幫記者聯繫了4戶開船的漁民,記者的租船要求遭到拒絕。
3月15日早晨,記者在豐北漁村租船,依然沒有人願意出租。
河邊洗衣服的年輕女孩、濱前煮豬食的老人、橋上溜躂的路人,記者發現他們似乎沒有多大興趣談論河流污染問題。
面對發展養豬業帶來的污染問題,當地政府其實一直在努力改變。早在2003年,當地就提出養殖應適度集約,糞便應集中處理。對於養豬戶亂扔死豬和偷排豬糞的問題,當地也曾花了很大力氣追查。但在許留根看來,亂扔死豬、偷排糞便問題,政府不可能管好。「養豬的主要是散戶,政府不可能時刻派人盯著養豬戶,他們或許對河流污染的問題重視不夠。」
3月上旬的一個傍晚,許留根在民豐村親眼看到一個農戶提著一大塑料袋豬去濱裡扔,他呵斥後,對方又提回去了。陳巧根說,有一次他撈到一頭死豬,屍體上還綁著塊磚頭。
3月13日,養豬戶接受《東方早報》記者採訪稱,亂扔死豬因為「死豬一點用處也沒有,反而有很多煩惱」。養豬戶忌諱死豬,在波動的豬價面前,他們不希望自己死豬成為一個不利的競爭因素,自行處理死豬的成本又太高。竹林村去年新建了一個100立方米的病死豬無害化處理池,投資12萬。
養豬戶對自身利益的過分考慮,政府監管的無奈和投入的不足,「成就」了一河死豬。
這幾天,豐北漁村幾個漁民,領到了7條政府發的載重量2噸的鐵船。「因為漁民的漁船用來保潔和撈豬,太小了。」許留根說。
對於現在政府採取的打撈措施,李輔成說,「投入了資金,但沒抓到根本。」
3月15日,許留根認為,治理污染最重要的解決辦法是:對污染進行曝光。「死豬這麼多,河水這麼髒,農民也要看到,政府也要看到,這麼髒怎麼辦?應該讓所有人都來看,都來想辦法改變。」
就在他說完這些話的第二天,3月16日,他從手機上看到了嘉興市召開的新聞發佈會的報道,發佈會稱,全市近一周收集亂扔死豬只有3601頭。「你看看,這個數字……他們要掩蓋什麼?」許留根說。這一天李輔成也看了電視,他說:「嘉興的兩個環保局長,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嘉興市的水質是合格的……河裡都沒有魚了,水是合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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