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输出什么
作者:刘瑜
2008年3月,赞比亚的Chambishi铜矿爆发了一场骚乱。500多个赞比亚工人抗议恶劣的工作条件和低廉的工资水平,甚至有人放火烧了几栋房子,还暴力袭击了管理人员,管理人员战战兢兢躲在办公室里,直到警察把他们给解救出来。这似乎是一个普通的劳资纠纷,但此事有一个不同寻常之处:那个铜矿是个中资公司,那些被袭的管理人员是中国人。
说到中国和赞比亚的关系,大多中国人首先想到的、恐怕也是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条著名的“坦赞铁路”——革命年代中国人曾勒紧裤腰带,捐助第三世界国家,帮助它们走向现代化。在一定意义上,坦赞铁路象征的不仅仅是中赞友谊,而且是中国和整个第三世界国家之间的“兄弟情谊”。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段记忆还未消失,“阶级兄弟”眼中的我们却在悄悄起变化。上述骚乱并非一次偶然事件,在此之前,赞比亚的反华情绪一直在滋长:2006年已有一次铜矿骚乱,当年总统大选反对派领袖打的竟然是反华牌;2007年一个中国领导人访非时,临时取消Chambishi一站,据说是为了避免遭遇可能的抗议。事实上,在发展中国家,反华情绪不只是在赞比亚存在。尼日利亚2007年曾出现绑架中国人事件;在南非和莱索托,人们抱怨廉价的中国制成品导致其产业结构“去工业化”;在利比里亚和加蓬,人们指责中国的木材需求导致当地森林的过度砍伐;在安哥拉和刚果,据说中国的贷款强化了当地的腐败;在苏丹和津巴布韦,无数人指责中国的武器销售成为流氓政权的权力支柱;最近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反华骚乱则是这种情绪的又一个标志性事件。在一定程度上,被广泛批评其实是“大国崛起”的标志。过去十年,中国在亚非拉国家的影响力直线上升。这首先体现在经贸上关系上的大跃进。拿中国和非洲来说,2000年两地贸易总额还只有100亿美元,2008年达到1068亿美元,中国成为仅次于美国的非洲第二大贸易伙伴。并且,在中国政府“走出去”战略的推动下,中国对发展中国家的直接投资也迅速增加,正如当年港商台商到大陆来办合资企业,中国现在很多企业跑到亚非拉国家去买厂买矿当老板——这和之前中国人只能在海外开小餐馆和杂货铺的形象迥然不同。到2008年年底,中方对非洲直接投资超过50亿美元。经贸关系发展的后果就是政治影响力的提升。比如,很多本来和台北建交的亚非拉国家现在纷纷转而投奔中国:2005年塞内加尔“弃台投中”、2006年乍得、2007年哥斯达迪加、2008年马拉维……今年3月南非拒绝给达赖喇嘛发签证,再次显示中国政府“不怒自威”的影响力。
中国为什么近十来年如此钟情于发展中国家?显然的原因当然是经济上的互补性:中国迅猛的经济增长需要大量的能源和原材料,而这些南部国家能源和原材料丰富。巴西的铁、秘鲁的铜、津巴布韦的铂金、加蓬的木材等,都是中国发展之所需。但中国最迫切的需求,也是最令国际社会关注的一个因素,是石油。1993年起
中国石油自给自足的时代结束,此后中国就开始和产油国靠近。目前,中国大约一半石油依赖进口,其中三分之一来自于非洲。除了购买石油,中国还到这些国家去直接买油田股份。比如中国花了23亿美元购买了尼日利亚大陆架油田45%的股份;花18亿美元在安哥拉购买马拉松石油公司的股份;在苏丹拥有其最大油企40%的股
份——这项投资备受争议。当很多中国人因为伊战而对美国高喊“No Blood for Oil”(“不能为了石油而流血”)时,很少有人想到,这块牌子其实也可以反过来朝向自己。
中国向亚非拉靠近的另一个原因则恐怕是政治上的相容性:很多发展中国家政府集权,谈判项目无需经过太多国内的民主协商,“办事效率高”。和集权政府合作的这种优越性,与中海油2005年收购美国UNOCAL石油公司失败形成鲜明对比——当时美国众议院出于“安全考虑”施压,愣是把这个合作机会给搅黄了,最后UNOCAL以比中海油出资更低的价格卖给了雪佛龙公司。而且,对于某些声誉太糟的集权国家,一些西方跨国公司对与其合作有所顾忌,这就形成了一定的市场空白点或者薄弱点,中国作为一个后发展国家,难以与西方国家在一般条件下形成有力竞争,只能捡一些国际市场中的小鱼小虾吃,也属情有可原。和中国拓展关系的确给一些发展中国家带来实惠。正如外资给中国经济带来活力,中资的涌入对于资本饥渴的非洲可以说是雪中送炭。比如2007年中国宣布将向刚果投资90亿美元,帮其修建基础设施以换取其金属矿物。这对于内战刚结束百废待兴的刚果来说可以说是送上一颗救心丸。又比如爆发骚乱的赞比亚铜矿,虽然条件恶劣,毕竟解决了1万个当地人的就业。与欧美贷款不同,中国式投资具有“一揽子”特色,即,除了买企业股份,中国还派工程队去修路、造机场、学校、医院——虽然这些都是为了自身的投资便利,但对当地老百姓的好处显而易见。2007年中国投入非洲的基础设施建设资金高达45亿美元,超过8国集团的总和。事实上过去十年,非洲经历前所未有的经济增长(直到2008年经济危机,过去十年年均增长率514%),几个与中国经济联系紧密的国家增长尤其迅速(2007年安哥拉年增长1716%,苏丹916%),这种成就未必是中国的功劳,但其中也许有一定的中国因素。这大约也是为什么虽然反华情绪在滋长,大多发展中国家对中国的看法总体仍是正面的。比如2008年皮尤调查公司的一个调查报告中,当被问及“你认为中国是伙伴还是敌人”时,78%的尼日利亚人、53%的南非人、45%的墨西哥人,40%的阿根廷人将中国视为“伙伴”,这和只有13%的美国人,21%的法国人,17%的英国人,24%的西班牙人视中国为“伙伴”形成对比(这几个国家大部分人认为中国“非敌非友”)。
既然如此,发展中国家的反华情绪为什么会日益滋长呢?批评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一是贸易结构问题,二是无条件经济合作问题,三是公司伦理问题。这些批评,有些有道理,有些则不完全合理。
从贸易结构上来说,由于中国大量进口初级产品,出口制成品,一些人批评中国阻碍了某些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化进程,固定了它们在国际分工体系中的边缘地位,并造成了大量失业。比如,有研究称南非和莱索托纺织业被中国的廉价纺织品摧毁,南非3万个工人、莱索托115万个工人因为中国“飓风”而失业。这种批评和六七十年代兴起的拉美批评西方的“依附理论”、“新殖民主义理论”不谋而合。中国90年代的教科书还热衷于用这套理论批评西方——认为由于“不公平的国际分工体系”,西方“中心国家”的发达造成了非西方“边缘国家”的不发达,大约没想到这么快它就反过来被用到了中国身上。这种左翼批评只能说有一定道理。不过,毕竟非洲、拉美很多国家的要素禀赋决定了其比较优势就在于初级产品,与其拔苗助长发展工业,不如顺应其比较优势加入国际经济体系。中国产品挤掉当地某些工人饭碗固然令人同情,但与其说这是因为中国的“新殖民主义”野心,不如说是全球贸易自由化的后果之一。对于竞争力弱的国家来说,就算没有中国,还有印度,就算没有印度,还有孟加拉。毕竟受中国“飓风”影响的,不仅仅是南非和莱索托工人,还有欧洲和美国工人,而中国的汽车业、农业、服务业也同样面临来自其他国家的挑战。面对全球化,值得思考的不是它是否带来挑战,而是挑战与机遇是否对称。
当然另一方面,在中国缺乏劳工保护、很多国家存在严格劳工保护的情况下,所谓的“全球竞争”又注定是不公平的:你的工人小时工资50美分,我的1美元,你的工人一周工作七天,我的五天,怎么竞争呢?如果要和中国竞争,它们必须也降低劳工保护,这正是很多国家对中国怨声载道之处:通过贸易中国输出的不仅仅商品,同时也是一种缺乏伦理的生产模式。“无条件经济合作”是另一个饱受争议的问题。中国在和他国经济往来时,始终坚持“政治不干涉”原则:你的部队正在杀人放火是吧,没关系,我们接着做生意;你正在选举舞弊是吧,没关系,我们接着做生意;你刚贪污了几百万美元是吧,没关系,我们接着做生意。总之,“政治是政治,经济是经济”,我无条件跟你做生意。而这是受到广泛国际批评的一个焦点问题。虽然历史上欧美国家亦是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们近年来却有“良心发现”之意:在与发展中国家经济交往中,对“流氓政权”实行经济制裁,对一般发展中国家发放“有条件贷款”,条件包括紧缩财政、抑制腐败、政治透明等等,即,援助不仅仅是援助,而且是改造发展中国家政治经济模式的一个工具。
在西方看来,中国的“无条件合作”无疑颠覆了其改造穷国腐败、专制政治的努力。这就像那些宠小孩的老人,父母刚开始训练孩子不要过度吃糖,老人却一把一把地给孩子塞糖。这种“滥发糖”行为的极致,在西方人看来,体现在中国和苏丹、津巴布韦这两个政权的关系上。对这个批评,我有保留地赞同。赞同是因为经济不可能仅仅是经济,它一定有其政治后果。但是另一方面,我怀疑很多人高估了中国对这些国家的影响力。正如不能说中国国共内战是因为美国对蒋介石的军售和经济援助一样,将苏丹内战、津巴布韦危机归咎于中国政府,似乎有避重就轻之嫌。更重要的是,“无条件经济合作”也未必一定是坏事。一个有目共睹的现象是,西方的“有条件合作”开展多年却收效甚微。就经济制裁来说,史上最长的两次经济制裁(伊拉克和古巴),不但没有推翻独裁政权,反而加深了两国人民的痛苦,基本上相当于拿独裁者的错误来惩罚老百姓。就有条件贷款来说,从80年代执行到现在,鲜有成功,很多亚非拉国家不但没有实现政治转型,反而走向了政治崩溃。中国的“无条件合作”不妨是一种尝试,它的最大受益者也许是独裁者,但是经济渗透效应也许可以把其中一些好处带给老百姓,比如缓解就业、发展基础设施。既然直接命令发展中国家政治改革鲜有成功,带动其经济发展,让政治改革从经济发展中生长出来,也是一种思路。
对中国最有力的批评集中于公司伦理问题。如果说贸易只是间接降低发展中国家劳工标准的话,直接投资则往往把中国式的血汗工厂直接搬到了他国。Chambishi中资铜矿工人月工资45美元,2005年4月的爆炸导致46人丧生;刚果矿工抱怨他们在危险的地下80英尺处重体力劳动10个小时,中国老板只给他们一天3美元;纳米比亚某中资公司工人小时工资是35美分,而国家的最低工资标准是1美元;加蓬出口中国的木材70%来自于非法砍伐……总之,在中国资本涌向世界时,它也将中国低工资、低环保、低人权的企业治理模式带到了世界很多角落。在那些本来就低工资低环保的国家,中国的投资则可能造成了雪上加霜。一些中国投资者似乎认为,如果一个国家比中国还穷,那么它的“投资环境”一定比中国更宽松,却没想到并不是所有地方的民工都像中国民工那样温顺,并不是所有的政府都像中国那样对外企鞍前马后。很多发展中国家政治发展超过经济发展,工会、环保组织非常发达。这既是中国误解很多发展中国家的地方,也是很多发展中国家“误会”中国的地方——他们以为中国人专门跑到非洲来欺负非洲人,所以称之为“新殖民主义者”,殊不知这些投资者对中国工人是“一视同仁”地欺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问题不在于国家之间的“殖民主义”,而在于很多中国投资者习惯了“无拘无束”的投资环境,因此“错把杭州当汴州”了。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中资血汗工厂的出现,与当地缺乏市场规范、或者规范执行不严有关。事实上有研究表明,当本地政府热心于保护本国民众和环境时,中资企业往往也能配合。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当中国投资者在欧美国家办企业时,往往也能做到遵纪守法。正如在中国的台商港商等是否尊重中国工人本质上取决于中国政府是否尊重中国工人,中国投资者是否尊重赞比亚工人本质上也取决于其政府是否有决心保护自己的工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国的“走出去”战略除了经济收益,也有一些意外收获。中国的苏丹政策受到广泛国际批评之后,中国政府也开始调整政策,努力劝说苏丹政府接受维和部队;在和一些“流氓政权”打交道之后,中国也开始权衡其中的政治成本和经济风险;中国资方在他国接触过工会、环保组织之后渐渐意识到经商还有社会责任问题。虽然学习过程很缓慢,但有学者认为,中国政府和企业其实正在慢慢改变。一个国家的投资者无需和本国的劳工和环保组织对话、却往往要和他国的劳工和环保组织协商,虽然这有点反讽,但“曲线救国”也是“救国”。从这个意义上说,“走出去”之后影响也许是双向的:在中国向他国输出低劳工权利、低工资、低环保的发展模式时,中国政府和企业也在被动地学习他国的人权、劳工保护和环保意识。无论中国政府是否承认,在一个政治和经济相互渗透的世界里,“政治是政治,经济是经济”的观念,不仅不对,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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