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國民主化在可見的將來不會出現,中國最終會發展成一個什麼樣的力量?它最終會挑戰西方的民主體制嗎?這種既非蘇東社會主義,也非歐美資本主義的新體制可以生存多久?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不能迴避的問題,至少,它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何頻
不管是崩潰,政變,革命,還是和平演變,中國最終實現民主化,幾乎沒有人能質疑,問題是時間問題。但時間本身就是問題,如果我們這一輩子看不到民主呢,如果我們的下一代也看不到呢?
這個情況會出現嗎?五、六年前,我曾作出一個預言,認為中國民主化來臨的時間大約發生在2021年。當時不少人認為太樂觀了,不過這幾年又有一些人認為太悲觀了。
為什麼選擇2021年作為時間點呢?依據的無非是兩大理由,一是民智已開,新生代中國人是全球化的一批人,他們難以接受自己生活在獨立於世界文明之外的國度,他們的價值觀、利益,與權貴集團不斷、而且將持續擴大衝突;二是中共活到了一個臨界點,建黨百年,中共到了20大,原來靠暴力建立、維持的政治勢力和威力都衰落了,新的政治權力體系必須倚仗民主機制才能平穩。
但我今天不想就此深入討論下去。相反,我想從一個完全相反的結論展開探索,也就是說,中國民主化在可見的將來不會出現,至少在2021年左右不會出現。甚至,中國不但不會民主化,還可能形成一個新型的政治統治方式,有別於傳統的專制政權、共產黨政權,卻可以對壘、至少可以和西方民主共存。
我之所以如此想,除了我希望大家能從一個可能不情願的角度審視中國,也因為我對中國新領導人的作為有了一些新的感受。同時,我有理由懷疑自己的判斷。1989年秋天,我在澳門曾經為雜誌寫過一篇文章,認為中國未來將是多種思潮同時勃興的社會。但那個時候,我並沒有作出這樣預言:20多年後,中國將是世界上經濟増長最強勁的國家,卻在政治體制上更堅硬。
所以,現在,我對中國未來作出懷疑自己過去判斷的預言。這不是為我個人“買保險”——我個人預言對錯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可能是避免歷史逆轉的方式。
對外政策:不會被民族主義情緒支配
常有人說,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西方人不同,中國人重宏觀,比較喜歡從大戰略、從全球看問題;西方人重細節,精於戰術,偏重於從國內看問題。
至少中共從這種思維中得益,中共之所以能成立、生存、奪取政權,到今天之態勢,有全球視野、借助了國際之勢,是關鍵性因素。沒有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共早被國民黨剿滅了;如果美國援助國民黨不是三心二意,如果不是蘇聯紅軍為中共在東北奪得先機,中共難以取得內戰勝利;沒有泠戰的結束,沒有WTO,沒有西方經濟陷入危機,中國今天的能量不會增長如此迅猛。
未來的國際形勢對中國又如何?有人說,現在中共在國際社會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致於錢多了,朋友少了。有幾個文職將軍在電視台時時口出狂言:中日之戰、中菲之戰,似乎隨時可能爆發。
中國有句老話,叫“愛叫的狗不咬人”。有一句話不知未來會不會成為類似的“老話”,是我新說的:“狗愛叫,不等於主人想咬人。”
民族主義只是中共利用的工具,或者叫籌碼,並不會由此來建立其外交戰略。所以,即使中共在外交上口氣變得大了些,軍事上不排除出現擦槍走火。不過,就整體政策而言,在習近平、李克強時期,中共的外交政策只會增添些顏色,本質上還是以往政策的延伸。
中共外交界的精英分子,對自身的處境還有清醒認識。表面上看,中國在世界舞台上已經是一個龐然大物,但其實,就是在亞洲也並沒有真正贏得尊重。希拉里只是往亞洲跑了幾趟,中共就受不了。習近平去年“神穩”的誘因,有一個傳說,是他不願見希拉里。這個傳說不知真假,但背景是真實的:中共真的很恨希拉里。有一個外交家私下說:“全世界政治領袖中,唯有希拉里看透了中共。”
希拉里批評中共在非洲的投資是“新殖民主義”。其實,中共現在還沒有達到殖民主義層次,還只是“植錢主義”。但錢的腐蝕力是無邊的。殖民往往是強勢文明影響落後文明,但金錢,在西方也有摧毀的作用。
中共不是以前德國、日本式法西斯國家,在世界熱戰中比高低;中共也不是蘇聯、東歐社會主義陣營,與西方泠戰半世紀。這是一個誰也不知道會成為什麼國家的國家,但有一點大家都知道:它有錢!
毛澤東時期有一句口號,叫“有理走遍天下”。到了今天習近平時代,中國人相信:“有錢走遍天下”。
西方過去幾十年在人權上喊得響,除了是信仰、價值、原則,還因為有底氣。什麼叫底氣,就是人權國家比不講人權的國家富有。好了,現在中國富有了,至少中共作為一個黨,是世界最富有的黨,官員是中國富有的階層,中國市場是世界上最大的。你還有底氣和中共喊人權嗎?連一貫高舉道德、價值旗幟的好萊塢,批評中共的電影也不拍了!
西方民選政府受制於國民選票,在外交上往往短視、急功近利。同時,各個國家各有算盤,彼此扯皮拆台,不到大難臨頭不會聯手。只要中共不是徹底與西方為敵,西方就不會有大難臨頭之感。
我在前面已經說過,習近平不會與西方為敵,他會以和平的姿態站到國際舞台上。他甚至會放低姿態,安撫那些被希拉里拉攏的國家。事實上,那些國家只是借美國來平衡一下地緣政治,並不會真正以中共為敵。他們前門迎接了希拉里,後門就派人朝拜北京城。
簡言之,圍堵中國只是空談,國際社會無力阻撀中共,中共卻在無形中強大。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二、三十年前,西方不相信中國會建羅馬。現在羅馬已經建成一半了,西方人還在送磚送瓦,不到建成那一天,中共為什麼就要對磚瓦工下手?
總有増長源:經濟不會崩潰
“中國經濟崩潰會引發政治崩潰”,這是不少人的看法。但中國經濟怎麼會崩潰?國有企業的包袱,銀行的壞帳,股市的騙局,房地產的泡沫,地方政府的債務,出口減少,生產過剩等等,在正常的巿場社會裡,是可能引發經濟危機,在中國卻沒有發生。
這是因為,中國政府具有巨大的調節能力,人口多,巿場大,強制性的政策調整不會受到制約,政府可以獨斷專行,即使利益受到損害的階層也無可奈何。
同時,中國仍然具有經濟増長的來源。在國際巿場,成本差、價格差還是中國的優勢。中國的商界精英學習能力、模仿能力強,比很多國家的同行要勤奮,行銷手段靈活多變。中國的廉價產品正好迎合了經濟危機中的西方消費者;在經濟落後的國家,中國的產品還是比較高檔的產品呢。
中國不只是加工者、世界工廠,中國正在變成世界投資者。在亞洲、非洲、南美,中國爭奪資源的能力直追美國。在西方國家,中國也在收購、兼併,金額越來越大,涉及行業非常廣泛,遇到的阻力,也正在一個個被清除。中國當然沒有能力買下全世界,但全世界現在每一個角落,都有中國的商人、投資者,這使中國經濟擴張有了全球空間。
在中國國內,官員們總能找到新的經濟增長點——過去20年,是高速公路、鐵路、航空、電站、房地產、製造業等等。現在,李克強時代的經濟戰略核心是“城鎮化”,這是一個可以無限做大的“餅”。幾億農民轉換為城鎮居民,引發經濟大移動,多少商業機會由此而生!
以往我們多批評的是,經濟發展過程中產生的貧富差距、環境惡化、貪污腐敗。換一個角度,看到的卻是:
貧富差距是相對的,貧者只是比富者貧,而不是比過去貧。從整體而言,中國多數人都從經濟發展中得到了好處,生活都有很大幅度的提升。中國貧者由於缺乏福利保障,比西方的貧者改變命運的動力要更大一些。換言之,中國追求財富的熱情是全球性的,這種熱情,正是經濟増長的無窮動力。
環境惡化往往是追求發展、缺乏節制的現實報應,但不少中國人更多地歸咎於人口、資源,是發展的必要代價,只有少數人站出來指責錯失在政府。另一方面,環保在政府意識中確非毫不存在,綠色GDP正成為與經濟GDP同樣重要的政績指數,這種政策雖然比較表面化,但至少使一些人認為政府不是環境惡化的元凶。
貪污腐敗是官員們追求經濟發展的真實動力。升官和發財是緊連在一起的,官越大,腐敗的機會就越大。沒有腐敗,中共就不會有凝聚力。同時,制度有效地保護了腐敗,我們看到的那些被揭露出來的貪官,只是政治鬥爭的失敗者。中紀委被說成是“反腐敗的機構”,其實其本身就是一個濫權、腐敗的機構,它只是懲處那些權力勝利者下令懲處的人,對更多的腐敗分子其實是在有力地保護。
經濟能量會轉化為政治能量
中國經濟的能量會轉化為政治的能量——不一定增加政權的合法性,但肯定增加它統治的底氣和能力。
首先,全民“向錢看”,可以軟化人們的政治熱情。當政府有了巨大的財政能力,它可以用來化解很多的矛盾,可以平息民眾的怨氣甚至反抗。
過去十多年來,中國各地發生眾多群體抗議事件,政府在政治上並沒有作出讓步,甚至更加強硬;但在經濟上作出了妥協,絕大多數風波,是由經濟化解的。
其次,中共權貴利益集團和傳統專制國家的大家族控制有所不同,中央利益集團的範圍,從中央最頂尖的政治局常委會,一直延伸到城市的街道辦事處、農村的村委會,每個官員是一個利益場,其父母子弟、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同學、同鄉、戰友、情人,可以進行緃橫交錯的交易。
中國中產階級和富有階層、精英階層,基本上都是在這個群體中間。他們在打不通關係的時候,也會咒罵這個制度,但更多的時候,他們能從這個制度中得到好處。這個群體非常龐大,沒有辦法作出精確的數字統計,但至少上億。這麼大一個既得利益集團,對體制的依賴和支持是強大的。
第三,中國權貴集團當然注意到貧富的差距和民眾的怨氣,但他們並沒有停止自己的貪婪。他們只在聚斂財富的同時,也對貧民階層施以小惠。在胡溫時期,取消了針對農民的一些苛捐雜稅,同時也增加了對貧困人口的生活補助和醫療保障。這對於飽受欺壓的底層社會而言,是一個福音。
在習近平和李克強時期,相信這種施恩施惠還會繼續和擴大。李克強的所謂“改革就是最大的紅利”,就明示了將會給老百姓更多好處。這些好處和權貴們財富暴漲相比,當然是無法成比例的,但這種做法還是能安撫部分民心。
第四,公務員的作用。中國公務員制度,從公開招聘,到公務員的使用,可以達到幾個功效。
招聘公務員,可以吸納社會上眾多精英參與競爭。公務員這個職業穩定、待遇很好,很有吸引力,是年輕精英的職業夢想。這種公開招聘,増加了政府的公平性。
公務員扮演的是執行政府監管、服務的角色,一方面是政府的打手,另一方面給百姓提供服務。工具性非常強,政府要它充當打手的時候,公務員會毫無保留的執行,現在對付民眾反抗、異議活動,公務員並不比以前的“幹部”溫和,相反手法更為殘酷;但作為民眾的服務者,公務員的行為受到政府和民眾雙重監督,為了保住個人飯碗,幫助政府討取民心,公務員態度友好而且效率不低。
第五,經濟養肥了軍隊。軍隊在中國社會生活中並沒有扮演多重要的角色,給社會的印象是,這是一支救援、救險的力量。它是完全封閉的,而且大家都知道這個系統比地方還要腐敗。可是,軍費開支在不斷增加,使它有腐化的本錢,同時也提升軍事裝備。航空母艦的艦隊只是雛形,顯示是軍力投射全球的雄心,可以激發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而這種情緒能夠填補意識形態的空洞。當然,中國軍隊最主要的威懾作用,是在阻嚇黨內的異動者。黨的總書記就是以軍委主席的身份,作為行使權力的後盾。
綜上所述,中國利益集團巨大而且在不斷擴大,對百姓施以小恩小惠,公務員的工具性作用,軍隊為中共總書記的後盾,使支撐中共統治的力量非常強大、牢靠,從而保障了政權的延續性。
經濟改革使政治變革減弱
沒有人反對改革,改革是中國最大的“政治正確”。很多西方人、中國異議人士都寄望改革,希望從經濟改革走向政治改革,從經濟的市場化走向政治的民主化。
事實上呢?中國的經濟改革,並沒有建立起人們所期望的公平的資本市場。中國現在是官僚資本市場,官僚才是市場決定性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經濟改革並沒有將中國導向政改。相反,經濟改革的成果使政權渡過了政治的危機,政權力量更加強大,政治變革動力卻被減弱。
綜合現在各種信息,預估習李政策,看不出他們在政治體制改革方面,在幾年內會有突破性的動作。他們所做的是行政體制改革,在政治體制上會做技術性的調節,在經濟上尋找新的增長力——如果他們的努力真有成效,那將會使中國政治民主化的前景更加遙遠。
習近平的吏治,針對公務員、領導幹部作風的整頓,司法、行政體制的改革,會一定程度上平息部分老百姓對官僚、對腐敗的憤怒。同時,精幹的公務員隊伍,提升司法行政運作效能,最終是更有力地維護了中共的利益、維護了中共的統治。
在此之上,中共權力接班機制開始有序化。一些硬性的標準,使政治精英們的競爭變得有章可循,即使是幕後的運作也得受此制約。同時,它有無數花樣,可以使沒能競爭到實權、頂尖位置的人,可以獲得某種補償:人大、政協的席位,表面上看是“花瓶”,但其實際利益是真實的,例如那些達到相應條件,卻沒能在中共十八大上晉升到政治局的精英,可以成為人大副委員長、政協副主席,再加上中委軍委委員、國務院國務委員、最高檢察長、最髙法院院長……席位大大増加,而這些席位在政治和物質待遇上,都和政治局委員同屬國家領導人級別。
這種做法顯然可以減緩政治精英反叛的動力,黨內很難形成反對派,使薄熙來這樣的野心者變得孤立無援。薄熙來之所以曾經能獲得很多支持者,是因為他當時還是在權力系統內,黨內不少人認為他是在為黨尋找出路,所以支持他;一旦薄被認定是離經叛道,就幾乎沒人願意同他一同殉道。
組織之後,便是意識形態的宣傳。中宣部長劉雲山得以升為政治局常委,正是其工作在黨內獲得肯定的明證。這和外界的評介恰恰相反——沒有人曾看好劉雲山,是眾人認為中共宣傳部完全脫節於時代,宣傳既不能獲得人心,對媒體的管制也越來越失控,尤其是互聯網的出現。然而從另一角度看,中共對媒體的收、放,有其政治謀略。有時的“鬆”是漏洞,有時的“鬆”則是有意為之。
例如,現在中國最熱火的媒體是微博,有人還認為:微博正在改變中國。其實,微博更多承擔的是情緒、怨氣渲泄口的功效,社會精英們為之歡呼、為之消耗精力,各人為了獲取粉絲數量絞盡腦汁嘩眾取寵;然而微博不過是信息和思想的“小氣泡”,把很多問題變成簡約“快餐”,大大減輕了重大事件的爆發力,削弱了思想先驅本應具備的深遠影響力。
我們再來看中共對社會的控制。飽受惡評的周永康退休,政法委書記退出政治局常委席位。新上任的政法委書記孟建柱,被認為是一位溫和的政治領袖,而且一上任便提出停用勞教制度,習近平在司法問題上也有比較明亮的講話,人們似乎看到了政法新政。
事實上,在政治體制沒有準備好根本變革的情況下,獨立的司法不可能成真;而司法只要不是獨立的,司法就不可能給人以信心。
也就是說,沒有法治,維穩體制會繼續進行下去。“六四”不會平反,對政治異議行動、對群體反抗,中共會繼續加以瓦解、打壓,迫使體制外反對力量遠遠達不到足以對政權形成威脅的規模。
不願意作出的結論
最後,我對上面的討論作一個概括性總結:
中國經濟和世界經濟的融合過程中,中國擅於取其利避其弊,隨著中國經濟能量越來越大,西方對中國人權的要求就會越來越低;
中國民族主義情緒只是表面的口沫,而不會變成中國真正的對外政筞,中國不會被戰爭拖入泥潭;
城鎮化是新的經濟增長點,可以大大延續增長時間;
權貴集團會不斷擴大,內部有其共生邏輯、規則,同時對老百姓施恩施惠,平息老百姓的怨氣;
社會精英的力量被分散,維穩機制將會繼續進行;
兼具打手和服務功能的公務員隊伍,可以有效控制社會,保障政府專業運作及其利益;
中國領導人沒有進行政治體制改革的藍圖,經濟體制和行政體制的改革和調整,使中共應對危機的能力更靈活和有效……
簡而言之,中國不會崩潰,不會政變,不會革命,也不會和平演變,而是長久地由中共主導,通過不斷調節改良,使中國變成一個超級新強權。
我不願意作出這些結論,我希望這只是權貴集團的妄想。不過,我的問題是:
假如上面這些結論成立的話,中國最終會發展成一個什麼樣的力量呢?它最終會挑戰西方的民主體制嗎?中共為人類提供了一種新的國家模板嗎?這種既非蘇東社會主義,也非歐美資本主義的新體制可以生存多久?相信沒有多少人已經思考了這些問題。但是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不能迴避的問題,至少,它並非完全沒有可能。(明鏡月刊38期)
(2013年3月2日於紐約到多倫航班上、3月3日於多倫多,斷斷續續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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